夜晚抬起头仰望星空的同时,你是否好奇过,在我们头顶的浩瀚宇宙中,除了星体之外还存在什么?比如火箭?卫星?空间站?在无垠的外太空中,到底有多少星星来自人类?是谁把它们送入太空,又是谁有权决定把什么放进太空?
在太空艺术专题系列的中,徐冰工作室通过回顾现有记录在案的、有关太空使用权的条约和协议,讨论了旧太空时代太空艺术实践受到的限制,并提出引人深思的疑问——谁有权将什么放入外太空?
今天的文章是太空艺术专题系列之二的下篇,让我们沿着之前的思维轨迹继续向前,将实现聚焦于我们目前身处的“新太空时代”。在今天,艺术的处境有变化吗?
如今,在2000年代初电商繁荣时期积累的巨额资本,正被引往新的太空探索蓝图中,如PayPal联合创始人埃隆·马斯克的SpaceX,以及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的蓝色起源。由民营航天企业推动的这个新时期,被欧美的一些业内人士称为“新太空时代”,旨在从卫星发射、太空旅游、小行星采矿和相关项目中获得利润(注12)。太空成为了一片新的、为私人实现“原始”积累的无主之地。维珍银河航天公司的言辞以太空民主化为重点“他们相似度很高:在年龄、性别、种族、语言或专业背景方面几乎没有多样性。”(已经进入过外太空的宇航员多为白人男性)所以,该公司从报名的太空旅行的700名旅客中,选中了来自50个不同国家的人。但前提是,这些报名的人们,都必须有能力支付每人25万美元的高额定金。资本首先逃离了地球上的束缚。而新的太空旅行者们,为了摆脱地球引力的束缚,将不得不运用资本的力量(注2)。这如同延长寿命的技术也只能先服务于地球上的部分有钱人。
不得不承认的是,新太空时代确实降低了“一部分”太空准入的门槛,但同时也引入了经济准入的障碍。“一部分”一词在这里代表的事实是,民营航天企业并不具备完全自力更生的能力,他们的绝大多数客户都来自政府,通常具有军事背景。此外,大多数火箭发射基地都由政府机构监管并运营。在马斯克传记《硅谷钢铁侠》中有这样一段已经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2008年12月,马斯克试图挽救公司(SpaceX与特斯拉正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他听到一则传闻:NASA即将向国际空间站签订一份补给合同。SpaceX的第四次发射圆满成功,所以也有机会赢得这份据称超过10亿美元的合约。马斯克动用关系提前接触了华盛顿方面,发现SpaceX可能是这份合约的头号候选人。于是,他不惜一切,试图向所有人证明——他的公司有足够的能力克服困难,将太空舱送至国际空间站……在得到NASA的许可后,他从SpaceX申请了一笔贷款,以资助特斯拉。(注13)”如果不是NASA赞助的卫星发射合同,SpaceX在发射了四次火箭后(前三次失败、第四次成功),将不复存在。
让我们在新太空时代,再重新回看1967年的《外太空条约》。该条约将太空视为无主之地,一个前提是,不允许任何国家宣称某个天体是其所属财产,为太空中的铺米乐 M6平了道路,排除了资本主义的倾向。然而,美国国会众议院于2017年提出了《美国太空商务自由企业法》(American Space Commerce Free Enterprise Act),这是一项令人瞩目的政策转变。特朗普总统的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Wilbur Ross)单方面宣称“太空不是全球共有财产”。特朗普的支持者之一、国家太空委员会的执行主任斯科特·佩斯(Scott Pace)公开重申“外太空不是…‘全体人类的共同财产’,也不是‘公有物’”(注13)。
看来,新太空时代并没有解决旧有的问题,反而变得愈发问题重重。因为资本这只巨兽永远是最先嗅到钱的味道。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探讨了艺术在旧太空时代与政治、科技的关系,以及其不被接受的现实之下暗含的部分原因。那么,在新太空时代,艺术的处境有变化吗?我们可以通过《轨道反射器》(Orbital Reflector)与《徐冰天书号》(Xu Bing Tianshu Rocket)这两件太空艺术作品,来分析并试图回答这一疑问。
在这一阶段,太空艺术的创作不但要继续面对政治、科技的影响,同时也必须面对新加入的“资本”这一变量。而真正能够使用太空科技,并通过火箭将其艺术计划或作品发射至外太空的艺术家凤毛麟角。即便这些艺术家们找到了解决支付高昂费用的路径,跨过了经济准入的障碍,且获得了可行的资源,但太空艺术的创作与太空探索一样,是一段艰难的旅程。作品从跨过艺术学科的旧有概念,迈向航天领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与旧概念摩擦较劲的过程,这一过程会持续到作品发射升空的时刻,以及发射后的很长时间。这两个在习惯概念中截然不同的领域的相互介入,必然会引发出新的问题。
美国艺术家特雷弗·帕格伦(Trevor Paglen, b.1974)从俄罗斯宇宙主义主张中获得了灵感,他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太空叙事——将太空视为另一个有待征服的疆域,充满着待开发资源,在这一点上,太空与内华达州没有任何区别。帕格伦试图用艺术挑衅传统的太空叙事:“我们能否制造一艘航天器,其逻辑与曾经放入太空中的、所有物体的逻辑恰恰相反?一个没有军事、科学价值的物体,却极具美学价值。(注14)”
帕格伦从2000年代中期开始构思《轨道反射镜》。2017年,帕格伦众筹了130万美元并与美国内华达艺术博物馆联手正式合作该项目,并在Global Western航空航天公司的帮助下设计、制造了该作品。《轨道反射器》是一种由类似于聚酯薄膜的轻质材料制成的雕塑,它被安置在一个鞋盒大小立方星(CubeSat)中,并通过火箭发射到太空。按照艺术家的设想,一旦其进入距地球约575公里的低地球轨道时立方星就会打开,由于零重力环境,雕塑将自动充气,展开成一个窄长的钻石形状。靠着阳光的反射和卫星的移动,在地球上的人用肉眼就能欣赏到这件如星星般明亮的艺术作品。
《轨道反射镜》(Orbital Reflector)展开效果渲染图,特雷弗·帕格伦,2018
《轨道发射器》早在发射之前,便受到了大量的批评。即使艺术家计划该作品在轨仅仅2个月,但因这件足球场大小的“反光镜”有可能会阻挡天文学家的观测视线,引起了关于太空垃圾、光污染的讨论。Gizmodo网站的一篇题为“嘿艺术家们,别再把闪亮的垃圾扔进太空了”的帖子严厉批评了这一做法,其中引用了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话,他将轨道艺术的想法比作“在卧室窗外放置一个霓虹灯广告牌(注24)”。批评集中在帕格伦把“无用”发射至太空,而艺术家在2018年8月30日发表的《让我们对‘轨道反射器’生气》(注16)一文中回应了这些批评:
“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公寓的屋顶用望远镜跟踪和拍摄秘密卫星。在观察卫星的这些年中,我开始注意到太空武器化正在进入一个新阶段……这就是《轨道反射器》出现的背景。我作为艺术家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工作方法,让人们能够意识到:我们一直以来都盲目地接受着这些权力和基础设施。《轨道反射器》的既定目标是,制造没有军事、商业或科学功能的卫星。它的唯一目的是反射夜空中的阳光,并于数月后在高空中无害地分解。
我希望人们提出有关合法使用太空的疑问。我希望人们考虑谁有权将什么放入太空以及到达什么目的。我希望人们问,为什么去年的USA-276秘密卫星(注17)在国际空间站上嗡嗡作响?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伊隆·马斯克(Elon Musk)可以向小行星带发射特斯拉的广告?”
与《月亮博物馆》、《倒下的宇航员》曾面临过的相似局面出现了,这次的疑问是:为什么搭载着“私营企业和资本主义进入太空”意识载荷的红色特斯拉,可以在万人欢呼中发射,而搭载着艺术载荷的无功能卫星却不行?另有一个疑问,太空难道是天文学界的专属领地吗?许多天文学家担心《轨道反射器》的光线会威胁到他们进行科学观测的能力。确实,有形的发光几何体很容易被看见,但无形的潜在威胁也并不少见。天文学界对人为的、附加的物质、具体、可见的物体感到愤怒,因为它污染了纯粹的科学数据,但对夜空中看不见和抽象的资本主义,对他们收集数据的影响,却较少地担忧或关注(注12)。事实上,帕格伦虽然用这篇文章反击了天文学界对他的批评,但他在回复给artnet媒体的邮件中同时强调,并非所有天文学家都团结起来反对该项目。他表明,“轨道反射器”正是在他和天文学家、科学家的密切合作下开发的,根据他的经验,大多数天文学家都会对这个项目感到兴奋(注18)。
2018年12月3日,《轨道反射器》由SpaceX公司的“猎鹰9号”火箭被发射到外太空。除了《轨道反射器》之外,该火箭同时发射了其他公司的数颗卫星,所以项目团队需要跟踪作品,给它一点时间远离其他卫星,确保作品在充气展开时不会撞到它们。为了进行最后的展开操作,他们必须获得FCC(联邦通信委员会)、军方和NASA这些监管机构的同意。恰是此时,特朗普希望国会为跨越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巨型墙提供资金,美国政府因此停摆了大约6个星期,项目团队需要与之对接的所有机构人员都在休假。因此,《轨道反射器》未能如期展开,在发射的18天后彻底失联,成为了太空垃圾。帕格伦在作品“失败”后曾表示:
“这显然具有讽刺意味,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果证明了该项目的重点之一,即思考公众与领土和边界之间的关系。这不是我预期的结果,不是我们计划的结果,也不是我们设计的结果。但从概念的角度来看,我认为这是结束该项目的完美方式。(注14)”
《轨道反射器》是一场有关“质疑”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中,我们窥见了对于“谁有权将什么放入外太空?”的两种不同态度。在帕格伦进行项目的期间,不断地有人质疑艺术介入外太空的目的,并表示该项目毫无意义。艺术家并没有对此反驳,反而从一开始便承认,这些太空艺术项目就是完全荒谬的。但他同时也反问:“我们可以看看《轨道反射器》,然后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可以对核武器问同样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对火箭提出这个疑问:‘真是个可怕的想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关于“无用”,他认为公共艺术的价值就是它的“无用”。
他说:“重点是,这个项目的目的,就是要做出那些使之成为可能的行业不会做的事情。(注14)”
在“无意义”这一点上,我们的团队在“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实践的整个过程中,同样体验到了新事物充满荒谬与悖论的一面。经过3年的准备,2021年2月1日,中国酒泉发射了一枚火箭,这是全球第6025次航天发射,中国第389次发射,中国民营火箭公司的第五次发射。这是一枚以艺术作品命名的火箭,本应该按照预期作为一颗充满希望的萌芽,为中国太空艺术的发展推波助澜,但事与愿违,艺术为火箭的不幸失利承担了大部分骂名,一时间艺术不再受到太空行业的欢迎。该项目于2019年12月开始构思,正是武汉疫情爆发的时刻。一直到火箭发射升空,整个项目都贯穿在疫情的影响下,发射日期数次推迟。随着全球疫情加剧,人类恐慌又无措,艺术家徐冰推敲出三个概念词、一句话:“把欲望、危机、未知发射给外太空。”
“徐冰天书号”箭体上布满了“天书”伪文字。一、二、三级子箭在完成推进任务后,将与主体箭分离,回落地表。这些“伪文字”随着火箭上天入地的经历,在火力推送、大气摩擦、箭体坠落等大自然力量的再造中,挑战人类能力与行为边界,将“创造艺术”的主体由地球人转向太空之手,反映了东方人思考太空时与自然相合相生的独特浪漫。
“徐冰天书号”(Xu Bing Tianshu Rocket),徐冰,2021
《天书》这件作品是在35年前创作的。艺术家花了四年多时间,用中国古代雕版印刷的方法制作了120套大书,以装置的形式展示。这些成千上万的“伪汉字”看上去酷似真的汉字,却实为在地球上包括艺术家本人在内,以及任何外星生命(如果存在的话)都读不懂的“文字”。这些极为考究的精美“典籍”,既吸引又阻截着人们的阅读欲望。
《天书》(Book From The Sky),徐冰,1987-1991
发射前,我们按照火箭公司给的数据策划了“寻箭”的活动:一级箭体将回到“理论落点”,容易找到;二级箭有可能掉到西藏昌都附近的雪山里;三级箭就不知道会落到哪了。工作室致力于寻回一、二级箭体。如果二级箭能找到却拉不回来,艺术家计划用卫星定位,将这段箭体实时的监视图像引到展厅,与一级实体箭并置。除此之外,火箭还安装了一个5.5cm立方体的“天书魔方”艺术载荷,这个只有外表而无功能的“魔方”与那些伪文字都为太空领域插入了关于“无用”与“意义”的伏笔。原计划火箭整流罩内摄像头会传回“魔方”在外太空中的即时影像,并传回“太空之声”。虽然专家说,声音是靠空气流动传播的,外太空没有空气就没有声音,但艺术家执意要传回“太空之声”,即便只是机械运行的电流声音,以圆“天书”无读音之梦。这正是在悖论中为“无内容文字”寻找无声之音的意义。
然而,“寻箭”活动、与回传太空之声的“天书魔方”都没有实现。2021年2月1日深夜,团队在戈壁滩上找到了火箭一子级的残骸。第二天天亮后,戈壁滩上出现了惊人的景观:一个直径28米,如月球环形山的巨坑,以它为中心,四周装饰着望不到边的、由白色粉末组成的“星点”。一件理想的大地艺术却出现了,它不是安排所得,与艺术家原始意图不符,也不是人为与大地较劲的结果。这引申出一个新的论题:这是艺术吗?谁有权指认它是艺术或不是。
“徐冰天书号”:环形山(Xu Bing Tianshu Rocket: Crater)
艺术往往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其“目的”与“意义”,它介入另一个领域并非是想要切实地解决某些问题,更多的是发现了某些问题、提出了新的概念。正如“徐冰天书号”与《轨道反射器》提供给我们对待失败的另一种思考方式,在这两个项目中,科技失败了,但艺术有失败与成功之说吗?
这两件被诟病的太空艺术作品,或许被称为太空艺术事件会更为贴切。在探讨艺术在新太空时代与政治、科技、经济的关系之前,本文试图从更细节的角度入手,先分析一下这两件作品不被群体接受的心理因素。望向太空的这一动作,似乎是人类基因中自带的,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对太空有着如此强烈的渴求。尽管如此,看这一行米乐 M6为,在历史的长河里,对人类来说却有极长的一段时间是无法被满足的。在望向太空时,我们一直是要看,更多却看不清,看不见。
由此,任何阻碍看清外太空这一行为的潜在威胁,都会立刻勾起令人厌恶的不安情绪。在今天,看这一行为在太空领域则有了更复杂的背景,在望远镜的帮助下,人们有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的机会,然而这也是科技带来的某种特权行为,天文学家们最先接触到这一资源是理所当然的,而更多的人们则是接触不到这一资源的,即使他们知道星链每晚都划过头顶的事实,但因无法用肉眼看见,这一事实也只成了一种内心模糊的不安。所以,为了让在地球上的大部分普通人能用肉眼看见《轨道反射器》,它必须反光,这一必须的原因却像衔尾蛇一样充满悖论,因为它无疑又勾起了天文学家们对于看不清太空的不安情绪。但我们必须反思的是,想看见夜空中的星星,却看不见,从过去到现在在更广的范围内一直是常态。对于接触不到望远镜等科技资源的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城市里的光污染导致的不可见,与反光卫星导致的不可见,有区别吗?
相对于《轨道反射器》带来的关于“不可见”的不安情绪,“徐冰天书号”则带来了关于“不可读”的愤怒情绪。当《天书》这一作品于35年前展出时,曾有一些人表示,他们面对着这些铺天盖地的文字,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时,感受到了冒。甚至有人曾在展期间多次参观作品,目的是要找到一个认识的字,从而消解艺术家设置的障碍游戏。在发射前,艺术家对于这枚火箭的“艺术性”感到担忧,火箭、航天科技的能量太强,艺术似乎很难在其中完美地融入、或是找到持平的立足点。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这枚火箭的基本元素来源于这件35年前的作品,但“天书”的艺术作用在如今的太空中依旧生效。发射前,发射机构曾多次质疑“伪汉字”是否真的无内容,并要求艺术家为作品提供其无意义的佐证。35年前,艺术家曾为观众设置的障碍,在2020年面对争取火箭发射许可之时,却成为了他为自己设置的障碍,徐冰后来表示,有内容的事情是可以被证明的,但无内容的事情是永远无法被证明的。火箭失利后,网络上对于“天书”是“老天爷都不收的鬼画符”这类声讨层出不穷。这件作品被人诟病,原因在于其触碰到了人们认知以外的陌生事物。人会对未知的事情感到好奇或愤怒,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自然反应。这枚艺术火箭,在远离地平线的那一刻,同样打破了边界,这个边界并非西方太空叙事里定义疆域的“边界”,而是不同学科之间的壁垒,将双方都带入了不适的、陌生的语境。
然而,追求创新,是当代艺术的一个明显特点,它不可避免地渴求不断地将新带给世界。所以,如果说,在旧太空时代,太空艺术与航天科技在“先锋的”性质上互相匹配。那么在今天,太空艺术通过当代艺术固有的“创新性”,将不可避免地把未知带去那个卡门线之外的星辰大海,这种不断地激起人们的各种情绪后的脱敏行为,将起到阐明和展示更多元对话的作用。或者,至少可以为未来时代艺术的可能性判断做出先行一步的实验与演习。
当代的太空艺术,或许是一种新的公共艺术,它被发射至称为“全球公域”(global commons)之一的外太空中,并将太空从航天的专属领域,推向了公众视野,通过疑问与争议引发对话与思维推进,从地缘到作用上,都充满了公共性。在处理太空准入权的争议时,艺术的激进、挑战的能力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警惕主流声音与权力结构的工具,因为“说到底,把艺术触角伸到外太空,解决的还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还是人的局限。最终寻求的是新的、有效的哲学观。(注19)”太空艺术将不仅仅局限在艺术这个学科内,也同样会通过将争议带到讨论圆桌前,更广泛地引发关于太空探索事业的批判性思考,希望这些跨学科互动后带来新的观点,将促使我们追求一个更多元的太空探索图景。
让我们进一步分析在新太空时代,艺术与政治、科技和经济的关系。本文想通过回答几个相关的问题,来进行分析。首先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几何形状的有形物体可以被放入外太空?目前已知的被发射到外太空的卫星或者大型航天器,形状千奇百怪,为了满足某些科研需求、安装某些设备,它们必须被设计成这些形状。是科学目的决定了其形状的合理性。然而,《轨道反射器》是一个例外,它并非为了科学目的,而是为了美学目的,才被设计成了钻石的形状。为了达成艺术效果,帕格伦希望设计一个具有最大反射表面积的卫星,事实证明,圆柱体是最有效地实现这一目标的几何形体。然而,出于美学、反射和空气动力学的因素,帕格伦选择了钻石形状(注14)。
从这一点上来看,艺术在新太空时代似乎是可以利用科技实现自我目的,这是否意味着艺术与航天科技之间的层级关系有所转换了呢?本文认为,这种改变只是资本带来的一种假象。资本,仅仅为艺术提供了合法地利用外太空的一种手段,但并没有改变艺术在外太空中的处境,因为后者在今时今日绝非是资本的目的。实际上,目前被用于创作太空艺术的航天科技,都是经历检验过的成熟技术,换句话说,是旧的。这又可以反映出一个常见的关于政治与资本、经济之间的规律,即新技术通常由国家和政府集中掌控以保证绝对的所有权与使用权,再通过军事应用逐渐进入民营企业,之后缓慢迁移至民用领域(注1)。
时至今日,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依旧默认艺术是要为航天科技提供服务的,这无可厚非,但艺术自身进展的内部逻辑的立场出发,事情就会显出它的复杂性,因为对其判断添加了新的因素。试想,如果“徐冰天书号”火箭上涂装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作,艺术是为了美化火箭的目的被印上去的,那么,它还会招惹非议吗?正因为艺术在这里试图获得与火箭科学平等的目的的需求,才会引发那么多争议。
然而,科技与艺术的关系较为复杂。可以说人类文明的进步是在左右脑两类思维的配合下推动的,左脑人群忙着整理、排序,右脑人群忙着打乱排序。因为只有在排序松动的情况下才有创造的契机。就像在古典时期的画家们对外太空无边遐想的画作和后来的科幻文学,启发了日后对太空探索的科学行动。而这些科学成果反过来又开发了艺术更大的想象空间和表现材料的多样性。到什么时候艺术有与科技、商业并驾齐驱地使用太空的权力了、太空科技开始毫无争议地为艺术创作提供服务了,或是任何学科、观念在太空领域都不再存在高低对错等二元对立关系了,真正的太空平等的时代就到来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本文清楚,以艺术的角度提出“谁有权将什么放入外太空?”这一疑问,在以批判的视线向外界寻求答案的同时,也必须用同样的批判视线回看自身。如果艺术作品可以进入外太空,那么新的问题是,谁有权将什么艺术放入外太空?在“徐冰天书号”发射之前,艺术家曾自我反思:“它在形态上‘被命名’和被涂装,因为前所未有,够新了,可这‘新’不具有艺术的唯一性,换别的艺术家也是一样的。也许只是由于我过去的工作记录,更容易获得这个机会罢了。(注19)”这一反思说明,已获得太空资源的艺术家本人是很清楚一个事实的:太空艺术虽然有意对抗“太空科技特权化”,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所谓“功成名就”的艺术家,更有机会接触到太空资源进行这种对抗行为,而绝大多数的艺术家是没有这种机会的。这也是我们正在开展下一个新的太空艺术项目《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的原因,我们希望将手中的太空资源共享给更多的、特别是新生代的艺术家,降低太空艺术创作的准入门槛,促进太空艺术事业更快地发展起来。